布罗迪觉得设计就是“没边界地试验和玩儿”。当知道要为他拍照时,他起身将采访室方方正正的装饰画重新悬挂,使它们歪斜起来。 (南方周末记者 季星/图)
“听说中国的字库里只有几百款字体,难道中国的设计师都不做字体设计吗?”英国设计师布罗迪问南方周末记者,他更加同情中国字体设计师们的“被盗版”史。 55岁的布罗迪头发花白,扎成小辫儿甩在脑袋后面。他的设计履历光鲜:《泰晤士报》、耐克、微软、派拉蒙都是他的顾客。 2012年9月上旬,布罗迪往返于上海、广州与香港,讲述“什么是平面设计”。 事实上,布罗迪从来不把自己的工作当做“设计”,也不当做“创作”。“那叫试验。”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试验是没有边界的。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一起下锅,看看能炒出什么菜。”
要改,还要改得看不出来
《泰晤士报》就曾做过布罗迪的“试验品”。 2006年,《泰晤士报》打算进行一次版式调整。在那之前,这份以“大开版”形式发行了二百多年的老牌报纸,破天荒地改版为“小开版”。 这一改动显然受到《独立报》的“变小”影响。《独立报》2003年前后开始“变小”,在快餐阅读时代,“小”更容易满足地铁和公交上的阅读需要。 “变小”有效地把《泰晤士报》的销量提升了4.5%。但缩小后的《泰晤士报》,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“仔细地重做版式与字体”。在《卫报》副主编推荐下,《泰晤士报》找到布罗迪。 “当时我就震惊了。”布罗迪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,“英国居然对我解冻了。还是这么一个大项目。” 尽管早在1990年代,《奈维尔·布罗迪的图形设计》就已经成为英国史上最畅销的平面设计书之一,但整整十二年间,布罗迪从未接过任何一单来自英国人的活儿。 1994年,布罗迪曾在英国、日本和欧洲各国巡回展览,随后他在伦敦开了一家平面工作室,奇怪的是没人问津。他只好把生意做到德国、日本和美国去。他至今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:“大概是英国人觉得我太不商业化,自己的想法太多,价格又高。” “大项目”《泰晤士报》开出的条件简直像是刁难:1.每个地方都要改;2.每处改动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。 “好在他们没说,价格也便宜点儿。”布罗迪笑道,“《泰晤士报》是个老家伙。它老被人不停地说‘落伍了’。它想改变,但又不能彻头彻尾变了,因为它早就成了一个英国人的‘传统’了。” 布罗迪把报纸看成一台戏:“新闻是舞台上的演员,我们要做的就是搭好台子。”他从字体搭起。《泰晤士报》从来没有购买现成字体的习惯,他们喜欢量身定做。布罗迪接手时,“老家伙”用的是2001年启用的“泰晤士经典”标题字体——它为计算机阅读设计。新字体没设计好,布罗迪先取了名:“泰晤士摩登”。从名字上宣告它相对于“经典”的现代性。 “经典”的字体较细,笔画起始与转折之处都是优雅的弧线。布罗迪把这道“经典弧”用线条较硬的三角形代替,这样做的好处是更简约、更鲜明。 布罗迪希望报纸上的一切都能向着网络阅读的方向靠拢:“现在的读者,已经习惯了在网上浏览,他们能够集中注意力的时间其实很短。”于是,在布罗迪手下,长篇报道被切成小段;开篇首字母加粗并且下沉;文中穿插彩色加粗的引语;报纸右侧添上了内容补充栏,就像网络上的超链接;每篇报道最后,还会附上相关网址。 类似的改动有一百多处。布罗迪提供了二十多个模版,手把手地教美编使用,并告诉他们如何用图表和数字来讲述新闻——“小开版报纸本身就让图片的尺寸变得相对更大了,图片变得更抓人眼球。”布罗迪说。 改版胜利了,“所有人都没看出来改在哪里。”布罗迪说。 布罗迪为《泰晤士报》的版式做了一百多处改动,但最终没人看出来。 (《泰晤士报》供图)
人们其实不读那些字,只是识别它们的形状
布罗迪的职业设计生涯始于1970年代末的朋克热潮。那时他才二十岁,正在伦敦印刷学院读书。 像所有的伦敦朋克一样,布罗迪试着拿女王开涮。他设计了枚邮票,把女王的脑袋歪在一边——在传统英国人眼里,女王当然只能是正面形象。 布罗迪差点因此被学校开除,但他不认为自己是朋克:“一定要说朋克对我有什么影响,那就是没有朋克运动,我大概就要挨饿。” 趁着朋克热潮,布罗迪曾为各种工业朋克厂牌做唱片封面设计。他用各种拼贴、手工、雕刻、喷涂的方式组合画面,再用相机拍下来,就是一件设计。
1984年,布罗迪设计了人生中的第一款字体,名字就叫“工业”。 “朋克音乐养活了一批英国设计师。”布罗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那是一种独立、个性的表达,是对瞎了眼的保守文化的怒吼。摧毁一切,坚持改变,这一直是我的创作动力所在。” 布罗迪在设计上最大的“改变”发生在1980年代末。那时他“摧毁”了手绘字体,成为全世界第一批用电脑设计字体的人。 当年布罗迪在伦敦的住所楼上,有一个叫伊恩·迈凯伦的摄影师。他常把布罗迪用笔绘制的字体扫描,放入他苹果电脑的Fontographer程序中,编程,再导出,布罗迪看得如痴如醉。 “苹果电脑是一曲爵士乐。”布罗迪形容。之后,他也把苹果当做自己的实验室。他最大胆的试验,是用图像软件photoshop来“再创造”字体。 布罗迪像游戏一样,把一种印刷时代的经典字体“Helvetica”放入photoshop软件的“blur滤镜”中——这种滤镜可以让图像失去焦点,变得模糊。然后导出、导出、再导出。三次失焦后,提取字体轮廓,就是一种新字体。布罗迪叫它“FF Blur”。 FF是布罗迪和一位德国设计师在1989年共同创建的字体库品牌“Fontfont”。布罗迪随后接连“再创造”了FF Dirty、FF Autotrace等字体。“Fontfont”字体库因此起家。 2011年,美国纽约现代美术博物馆把23款字体收入馆藏——在这组被认为是数码时代最重要的字体中,FF Blur赫然在列。 苹果奏响“爵士乐”之前,字体绘制师就像是庙里修行的和尚,没有十年功夫出不了师。数码时代到来,每一个懂得技术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字体设计师。 这一切让布罗迪怀疑:“那么多人对电脑着迷,但那些设计里却没有内容、没有故事、没有叙述。电脑是一种新的绘画颜料,人们却只是显摆他们的新颜料,没有真正学会使用它。” 他决定打破已有的电脑设计套路,做点新意思。这回他希望寻找图像与字体间的融合。 “人们其实并不读那些字,他们只是用眼睛识别字的形状。”布罗迪为此成立了FUSE——一个聚集建筑师、设计师、音效师、导演等各色人物的组织。他们每季度聚在一起,开创意会,看怎么能把各种元素乱七八糟拼在一起,突破图像和字体的边界。比如把单词本身的含义、字体的图形含义、图像设计三者结合到一起,做成平面设计,印在杂志上出版。 “字体选择是表达信息的方式。你读一本很大字体的书,比如‘Helvetica’字体;和读用‘Baskerville’这种小字体印刷的书,感受显然是不一样的。”布罗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 他还在尝试字体的新玩法:“你不能说我是一个字体设计师。我始终在玩儿,玩图像,玩字体,甚至玩音乐,这些都是我的试验。”
|